她知道这种眼神。



就在五个月前，她也有过同样的眼神。



嫉妒与羡慕。



心里妒恨自己没有的东西，对别人的笑容感到厌烦，刺猬般的感情。



莉莉那时候，还多了一股「憎恨」的感情。



莉莉透过卢安看见了过去的自己，随即恢复平常心，回嘴道：



「莉莉也是遭遇过好～惨的事情，还努力到差点儿就死掉了呢。您没资格来嫉妒莉莉喔！」



「呜……咱、咱知道啦……」



莉莉竖起一根手指反驳，改变两人之间的气氛。



可能是自己也察觉嫉妒莉莉是大错特错──或者是对于自己一无所成的可悲德性感到沮丧──卢安脸上浮现尴尬的表情。



莉莉能明白自卑者的心情，觉得自己有点兴奋过头了，该好好反省。



不过，她并未试著安慰卢安。



因为她知道那对「弱者」来说，比什么都还要难受。



「……所以呢？你一个人在干嘛啊？总不会是要去跟公会报告【升级】的事吧？你手上的袋子装的是……钱吗？」



卢安也没再继续纠结，故意换个话题。



可能是听见了金币摩擦的锵铃声，他看向了莉莉拿著的袋子。



「喔，这些钱是──」



然后。



就在莉莉讲到一半的时候……



「莉莉！？」



她听见有个「令人怀念的声音」在呼唤她。



「────」



莉莉暂停了呼吸。



视力过人的小人族双眸，从人丛的隙缝间，一瞬间捕捉到想跑过来这边的一对「老夫妻」。



她接下来的动作很快。



莉莉趁著拥挤人群挡住自己身影的瞬间，做了「咏唱」。



「【你的刻印（伤痕）是属于我的。我的刻印（伤痕）还是属于我的】。」



这是早已编织惯了的短文咏唱。



「魔法始动」的速度实在太快。



没有任何人看见。



「高速变身」隐藏在错身而过的旅人长袍、马车车轮、矮人抱著的大包裹等等之中进行。只有眼前的卢安看见她披上灰色光膜，化身为「另一人」的那些瞬间，让他睁大了双眼。真是快得神乎其技。



其魔法速度也正是【升级】带来的恩惠──能力受到强化的证据。



最重要的是，她在人山人海当中，身体只需错开半步就能确保「死角」的位置，正是拜「远征」死地求生所获得的「指挥者的开阔视野」所赐。



「少女」不被卢安以外的任何人察觉就结束了「变身」，迎接从人群中钻出来的老夫妻。



「莉莉──咦？」



「怎么了吗？老爷爷、老婆婆。」



看到「精灵少女」一副现在才注意到他们的模样，那对老夫妻停住了动作。



她有著从脸蛋两侧伸出的尖耳朵，以及圆圆的杏眼。就连服装都变成了跟「莉莉露卡•厄德」原本那件衣服很像的红衣裳。



当场愣住的人类老夫妻，不知是因为认错人了不好意思，还是太过失望，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。



「真、真对不起，好像是我们看错了……你长得很像我们认识的一个女孩，我们一时激动就……」



可能是正在四处兜售吧，老太太抱著花束道歉。



年幼的「精灵少女」抬头看著她的笑容时，一旁保持沉默的卢安开口道：



「刚才咱听到你们喊莉莉，说的难道是【赫斯缇雅眷族】的莉莉露卡•厄德吗？」



「……是的，就是她。」



她用难过的声调表示肯定。



年老的丈夫代替她接著说：



「我们是开花店的……很久以前她跟我们一起住时，我们曾经对她做过很残忍的事。」



「……」



「不对……我们那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多残忍的事。我们只想到自己，从没去想过那个小女孩背负著多大的负担，就把她赶了出去。我们好人只做一半，一遇到问题就对她不理不睬……」



语气听起来宛如忏悔。



站在路中央不动的老夫妻，引来了旁人嫌烦的视线，或者是轻蔑般的眼光。



「总是有人把钱摆在我们的店门口，就像在说『对不起』……。起初我们以为是某种骚扰行为。可是呢，旁边还附上了花。每次，都附上了我们说过喜欢的花……」



听到年老丈夫哽咽地说出的话，卢安偷看一眼「精灵少女」手上的东西。



在她的小手里，握著装满金币的袋子。



「……【赫斯缇雅眷族】已经是名声响亮的中坚派系了，大本营的地址应该一查就知道了吧？想去见她的话，随时都可以去啊。」



卢安不知道是随口说说，还是顾虑到身旁少女的心情，佯装不知地代替她拋出了疑问。



拋出「精灵少女」绝对问不出口的疑问。



「我们不知道该拿什么脸去见她……不，我们连见到她之后想说什么，或是想做什么都不知道……」



单方面把人赶出家门的他们，也许没有权利去后悔或赔罪。



这是老太太的言外之意。



与头顶上的澄澈蓝天正好相反，老夫妻的面色黯淡而沉重。



一种令人尴尬的沉默造访低垂著头的他们之间。



那是「莉莉露卡•厄德」最不愿看到的光景。



「──老爷爷、老婆婆。」



所以……



「精灵少女」说了。



「那束花可以卖给我吗？」



为了一扫他们黯沉的脸色，少女露出无瑕而开朗的笑容。



「咦？」



「我想要老婆婆你们手上的漂亮花束。」



少女递出装了金币的袋子。



她指著妻子手里的白色花束。



「这、这怎么行呢？这是卖剩的，而且这钱也太多了。这花束实在没这价值……」



「今天啊，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很好的事。就好像自己至今的一切，都得到了回报。」



此时此刻的她并非「莉莉露卡•厄德」，一个普通的「精灵少女」温柔地打断老夫妻说的话，告诉他们：



「所以，我想用这笔钱……用这份心意，买老婆婆你们的花。」



这是少女的真实心意。



尽管模样是冒充的，说的却是真心话。



她将酸楚的心情藏在眼睑内侧，对他们展露微笑。



惊呆了的老夫妻，总算垂下眉毛笑了。



就好像透过眼前的精灵少女，看见了另外一个人那样。



那笑容像是感到伤悲，像是觉得寂寞──却又带著喜悦。



「谢谢你……精灵小姑娘。」



老夫妻没有呼唤莉莉的名字。



但却像对待孙女般温柔，摸了摸她的头。



少女染红双颊，如向日葵一般笑逐颜开。



「……喂，这样好吗？」



老夫妻与她告别后，背影逐渐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。



在这当中，卢安开口了。



他想必对整件事已经有了头绪，话音混杂于拥挤的人群之中。



「没关系。」



莉莉再次没被任何人发现，解除「魔法」，恢复成原本的模样。



她将收下的花束拥入怀里，始终注视著老夫妻离去的道路前方。



「莉莉的存在，会让他们两位受苦。所以，这样没关系。」



「……」



「等赔偿了莉莉弄坏他们住处的……付清了莉莉惹的麻烦的赔偿金，这段关系也就结束了。」



讲到这里，莉莉像是要用开朗笑容扫除忧郁的气氛，半开玩笑地说了：



「况且莉莉也跟老婆婆他们一样。不，也许莉莉是还在害怕。看来即使【升级】了，莉莉仍然是个软弱的小人族。」



听到这句话……



卢安沉默了半晌后，忿忿地说：



「才不是。」



小人族犹豫了老半天该不该说，最后没看著莉莉，仅告诉她：



「你很坚强，比咱坚强多了……」



莉莉笑了。



彷佛心怀感谢似的。



在她的臂弯中，美丽的雪绒花（edelweiss）依然如微笑般摇曳。



＊



「……」



这时。



男神苏摩抬起了头来。



「怎么了，主神？」



腰上挂著葫芦的矮人钱德拉注意到这个动作，出言关心。



这里是坐落于都市东南部第三区的【苏摩眷族】大本营。



苏摩正在神室里跟团长钱德拉一起安排整理身边物品，这时却停下手边工作，伫立于窗边。



被长浏海挡住的眼瞳并未看著钱德拉，而是对著窗外。



「那女孩……升上了新阶段。」



「……？」



「我，有这种感觉。」



改宗（conversion）并不会使得最早刻下的「神的恩惠」残痕消失。



画下的神血如同伤痕，或者恰似曾经与神结契的证明，会永远留在眷属的背上。



苏摩并不认为那成了一种缘分──但他感觉到一名少女离诸神更靠近了一步。



「那女孩，说的是莉莉露卡•厄德吗？」



「……嗯。」



「我是不太懂……但你如果关心那姑娘，不如去【赫斯缇雅眷族】登门造访怎样？」



尽管钱德拉就任团长仅仅过了数月，但仍慢慢变得能理解过度省话的主神想表达的意思。他手上正好拿著过去的团员名簿，于是啪啪翻了几页，打开潦草记载的莉莉的项目。



可能是主神亲笔记下的，项目中只写到种族以及性别等最低限度的资讯。



被钱德拉这么一问，默默站立的苏摩缓缓摇了摇头。



「不……免了。」



「唔，为什么？」



「我没资格，主动与那女孩和解。」



「没资格？」



「我曾一度放弃了那女孩。……而且，那女孩已经脱离我的庇护了。」



苏摩的话就讲到这里。



钱德拉看出他无意继续谈下去，「还是老样子，真是个难懂的神。」耸了耸肩。他轻轻松松将用绳子绑好的大包裹扛到肩上，暂时离开神室把东西拿出去。



独自留下的苏摩，眺望著窗外铺展开来的欧拉丽街景。



然后喃喃自语：



「恭喜你，莉莉露卡•厄德…………曾经弱小的女孩。」



对著想必待在这片景观某处的少女。



带著歉疚、赎罪与祝福。



「你长大了。」



他伴随著小小微笑，喃喃自语。